第二天,我一觉睡到正午,醒来时见床上贴了张字条,是霍朗留下的。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物已到手!大恩不言谢,来日厚报,请自保重!

    我不禁哼了一下,心道:这个恩霍朗这辈子怕是报答不了了。玉阙门拿到密函,于公于私,绝没有放虎归山的理由。其实霍朗恐怕也明白这一层,为求解毒也顾不得这些了。

    那么我自己呢,一旦钱铖发现密函不翼而飞,我便立时陷入险境。纵使钱通判再愚钝,也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我的命运便取决于神宗皇帝能否在钱铖再开启密室取那密函之前,向钱氏发难。在使打草惊蛇之计前,我竟没考虑到这一层,这是不能原谅的错误。我完全应该猜到钱铖对这样机密的东西,会有地道密室之类的地方收纳,也完全可以从钱敏的口中打探出来。却自以为是地仓促使计,留下大患,置自己与母亲于生死险境。

    我站起来,往房外走。一边有点奇怪,母亲怎会容我睡到现在,并未唤我起床。

    当我走到堂屋的时候,这个小小的疑团便解开了。

    只见堂屋正中八仙桌两边的交椅上,一边是面色苍白的母亲;另一边则是宇文重瞳。桌上,是那柄七星剑。

    “同儿,你到底惹了什么祸事?”

    当我们目光遭遇的那一刹,我便明白,无需辩解,一切已经澄明透彻。他们竟然这么快发现了。这还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大爷,我们家真的没来过什么外人呀。你饶了我们母子俩吧!”我娘猛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宇文重瞳理也不理,盯住我问道:“谁是主使?信在何处?”

    我说:“宇文师傅,识时务者为俊杰。钱家眼见大祸临头,何不另寻明主,免做枉死之鬼!”

    “何人主使?玉阙门?神宗皇帝?还是王安石?”

    “主使便是我自己!”我正打算把如何与钱府结怨之事全盘托出。但宇文重瞳却突然出剑了。我只见剑光一闪,母亲的头颅便如一只皮球直滚到门边,身体兀自屈了两次才倒下。

    我说真话的时候,别人总是不信!

    全身的血液向我的头脑涌上来,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了。相反浑身倒有无穷的力量。我返身从房间取出玉须剑,攻出了向我的敌人的第一剑。

    完全没有招式的第一剑。

    难怪木瓜打架那么忘我,原来拼命也是一种快感。

    宇文重瞳一面轻描淡写地闪避,一面淡淡道:“据我所知,你还有一个爹在天龙镖局,大史庄还有你外祖父母和二舅一家吧!”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孙秀才,快借我几两银子使使!”狐猴大惊小怪地闯进来。只瞥了一眼,便忙道:“原来走错门了,你们且忙,告辞!”抬腿便欲跑,那宇文重瞳一个兔起鹘落,将狐猴拎了进来。

    宇文左手拎住狐猴,右手拿剑只一抬,我的玉须剑顿时脱手。反手拿剑柄在我腹上一击,一阵巨痛袭来。我不由蹲倒在地。宇文重瞳便取了条绳索,将我俩捆在一起,横置马前,直奔江州大牢。

    从钱府座上宾到大牢里的死囚,原来只有一步之遥。此时的江州大牢却是相当热闹,临满了形形色色的叫化子。在那哭爹骂娘的嚷闹,一刻也不得清闲。我和狐猴颇受优待,囚在一间铁栏牢内,却不是木牢。

    狐猴蹙着眉道:“孙秀才,何大爷还是叫你拉下水了。”

    我问道:“前些日才给你一百两银子,怎又短银子了?”

    “那银子却叫我放与西街何大去做买卖,哪承想何大昨日才出门,我那老娘今日却两腿一蹬,超脱去了。正望你拆借几两银子买棺材、发丧的钱。谁知惹上这糊涂官司。”

    我不由苦笑,看来和这狐猴还真是缘份非浅,连死老娘也挑同一个日子。

    “何大爷,你可曾说过,这江州大牢你想进便进得,想出便出得。”

    “那是自然的!只这一回非我想进的,出去倒难了。”

    正说话间,来了两个狱卒,开了牢门,提我出去,押到一间刑室。钱氏父子坐在案桌后,屏退众人,钱铖道:“孙秀才,我父子待你不薄,何故恩将仇报?”

    “确是不薄!调我卷子,毁我前程,我孙复同岂能忍下此口恶气!”

    钱铖恍然道:“原来如此!孙秀才错怪了我,此事原是侯知州暗地里一力促成,我与英儿也是事后才知。如今说这些也无益,只怪英儿年轻,不晓得人心叵测。我只问你,信在何处?谁人所盗?若据实回答,你仍是我钱府座上宾;若有半句谎,教你九族无亲!”

    我痛痛快快地大笑了一场!

    “钱老爷,你也不过是秋后的蚱蚂,改日圣旨一到,你我怕要易位而坐了。此时你正可求求我,或者你孙大爷愿在上差面前替你说两句好话,教你有个全尸!”

    钱铖一下变了色,道:“你是神宗的人?”

    谎话却有人信!我故弄玄虚道:“天下是赵家的天下,你我谁不是赵官家的子民!”

    钱铖道:“既如此,我倒叫你死了这条心。神宗皇帝一意孤行,任用王安石推行新法,已是天怒人怨。曹太皇太后联络百官,正欲另立明君,以匡天下。我江州三百死士正星夜赶赴东京,以备不时之需。可怜你这孩子还在这做春秋大梦。今日审你,不过念你于我钱府有恩,与你一条生路,再不迷途知返,小心诛你九族,到时悔之晚矣!”

    钱英亦劝道:“正德老弟,以你的学识韬略,正当为国效力。何苦拘于一己之私愤,枉送了性命。我大宋自立国起,便是四面环敌。如今西有大理、西夏,北有强辽占据幽云十六州,皆是虎视眈眈,眼见便要发难,正是我好男儿报国立功的大好机会。你若能幡然悔悟,前程远大未可量也!”

    如果不是宇文老儿痛下杀手,权衡利弊,我也许会考虑妥协,但现在已经没有可能了。

    我只说了一句话,便保持缄默,我说:“我孙复同与你钱家不共戴天!”

    回到牢里的时候,我发现狐猴也被审过了,只不过比我幸运地体验了刑讯逼供,被打得皮开肉绽。

    “孙复同,你个乌龟王八蛋,没打你倒打我!”狐猴吃不住疼,只是满嘴乱骂。我不睬他,开始审视那帮乞丐。

    “你可认得那些乞丐?”我问。

    “认得几个,这伙均是丐帮的,昨日劫了钱府三小姐,闹得江州一夜不得安宁。打听他们作甚?”

    “你可认得一个叫二蒜子的?”

    “却不认得。”

    “你去打听一下,二蒜子可在这牢里。咱俩的生路全在他身上了。”

    狐猴望了我一眼,想问什么终于没问,他知道我不会告诉他。就挣起来,叫道:“老鬼,你起来,何大爷问你话。”

    对面果有个老丐站起来,乐道:“狐猴,你倒义气,也进来陪兄弟们吃牢饭了。”

    “何大爷进来不为别的,却是来讨笔债的。你丐帮二蒜子欠我三吊钱也有两三个月了,如今利滚利该还七吊。你问他,到底哪里还我?”

    忽见一个憨头憨脑的跛足叫化跳起来道:“我又不认得你,何曾问你借过钱!”

    狐猴道:“我也不认得你。你又不是那二蒜子,那二蒜子猴精毛瘦,连毛带屎不过七八十斤重,哪似你这般体格!”

    “你们哪个胡乱借钱,却叫我背这黑锅!”二蒜子登时便去找那些瘦乞丐儿质问。老鬼忙拉住道:“休听那狐猴乱扯,他是惯会说谎的。”又转过身来向狐猴道:“便给你七吊钱,你还有命花么?”

    狐猴便与那帮叫化子漫无边际地口角起来。我想既然二蒜子还在牢内,丐帮必有所动。这倒有五分活路了。丐帮要救二蒜子,只两条路,一是劫牢,二是劫法场。如果丐帮劫牢,我与狐猴便有八分活路了。

    我正自盘算,只听狐猴悄与我道:“孙秀才,我与你设个赌赛,今夜丐帮必来劫狱,你可信不信?”

    “何以见得?”

    “你先说赌与不赌?”

    “若你赢便怎样,若输又怎样?”

    “包不叫你吃亏便是!你若输了,只告诉我那二蒜子的来历即可。我若输了,这百来斤便卖与你,随你差遣。如何?”

    这狐猴实在机敏过人。

    “成交!”我笑道,“你倒说说丐帮今夜为何必来劫狱?”

    “你不见江州城内的告示,明日午时三刻,便要在城外操场斩这一干叫化。这老鬼乃是个怕死之徒,为何尚能谈笑自若?你再瞧那伙人,也有养精蓄锐,也有摩拳擦掌的,却无一个颓丧待死之状。想是早得了外头消息。我原也不信这帮乞丐敢做此大事,又听你提那个什么二蒜子,方敢断定此人必是大有来头,因此乞丐甘冒此险!”

    “丐帮若要发难,何不在刑场行事方便,劫了人也逃得迅速。这大牢戒备森严,哪里容易得手!”

    “孙秀才聪明过人,何以猜不透这一层。丐帮非是寻常犯人,官府亦恐出乱,因此选在操场行刑,那里是江州屯兵所在,丐帮哪有便宜可占。这江州大牢,那起叫化子往常也惯进出的,与那狱卒也熟稔。你若是丐帮首领,会选在哪里行事?”

    我不由赞道:“何大爷好敏锐,就怕丐帮不得闲空,自顾去了,留你我独守大牢,到时倒更寂寞!”

    “孙秀才大可放心,丐帮这个顺水人情,还是要卖与何大爷的。只是我如今身体不方便,到时还望秀才扶携扶携。你我此时倒该养足精神,静以待变!”言罢倒头便睡,我亦扯了两把稻草塞在颈下,昏昏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忽被一片吵嚷惊醒,睁眼一瞧,却见十余个狱卒抬了几桶饭食并一大酒坛子进了来,那起叫化子登时鼓噪,嚷成一片。只听牢头喝道:“莫吵莫吵,且听我说。”众人慢慢平息下来。

    “诸位丐帮好汉,我老吴与你们也有几个相识的。这些年来也未曾亏待为难过丐帮的弟兄。这一次你等犯下劫持钱府三小姐的大罪,明日便要上路,老吴也无能为力,因此备下一顿酒肉,与众好汉饯行。兄弟们只管放开吃喝,若不够时,告诉狱卒再去取拿。”言罢一抱拳,自去了。

    丐帮众人放开肚皮一顿胡吃海喝,倒也毫不客气。足闹了一个时辰,狱卒方进来,收拾干净,锁好监牢,亦去了。

    又过得两三刻钟,外头便嚷闹起来,乱纷纷地喊“救火”。片刻之间一片脚步声便远去。一时又寂静下来。牢内众人亦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寂静里只听一声金铁交鸣之声,丐帮众徒似得了讯号,顿时起来,纷纷挣断手铐脚链。原来众人一刻不休地吵嚷,正是为悄悄锉断手铐脚链。

    此时牢外已是金铁之声大作,不时夹杂着惨呼号啕。牢内众人正在焦虑,忽见牢门大开,一个身形槐梧的中年乞丐大踏步窜进来,手中拿着一大串钥匙,喝一声:“兄弟们,穆义庭来救大家了!”一面逐一打开牢门,释放众人。众叫化大喜过望。“副堂主万岁!”“副堂主英明!”地乱嚷。

    副堂主穆义庭行至我这牢前,狐猴忙道:“大侠救我们一救。我俩皆是蒙冤入狱的!”那大汉瞅一眼,取钥匙开时,试了几把却是打不开,便道:“却无你这牢房钥匙!”一面去了。

    我望了狐猴苦笑道:“何大爷面子倒不小,可惜天亡我俩!”

    狐猴道:“倒是未必。孙秀才,我左靴内有一柄匕首,你可拿它斩断牢锁。”

    狐猴永远都会留一手。

    我忙找出匕首,心中却是一凉,那匕首不过三四寸长,一指来宽,轻薄如纸,如何斩得断铁锁。只是再无他法,少不得拼出吃奶的力道往锁上一砍。火星倒是冒了一串,锁上不过多一道浅浅的印痕。

    “孙秀才,这匕首见血开锋,你喂他口鲜血试试。”

    我便依言在小臂上一割,那匕首本是泛着幽青,饮了血,竟转成赤红。再试之下,不见火星亦不闻金铁之声,只如泥牛如海一般,牢锁已成两截。

    此时丐帮已走了十之**,我便背起狐猴,随众叫化奔出牢房。

    牢外已是大乱。四面火光冲天,想是丐帮所使调虎离山之计,引开大部狱卒之故。那留守兵丁或已逃逸或被砍倒在地,近处虽无厮杀,却听远处有吹号集结之音,想那官军立时便要反扑。

    穆义庭朗声道:“众兄弟作速赶往柳堤,只望有三盏灯笼处跳下便是,河面上已备下船只接应,我自率精干弟兄断后。五日后城外三十里清风岭机会,再作计较!”

    分派已定,众丐四散奔出去。

    狐猴附在我耳旁问道:“孙秀才为何不速去柳堤?”

    我亦低声答道:“你知道的。”

    狐猴笑道:“秀才果然聪慧,咱跟着二蒜子走便不会有错!”

    穆义庭见众丐散去,只剩二蒜子及程林等五个心腹,便领大家转入街巷。穿街过巷走了两三刻钟,来到一座大宅子前,早有一商贾模样的人接了进去。众人进得院子,挪开一口大水缸,赫然便见一间地下秘室。待我们钻入地下,那商贾自将水缸搬回,又注了满满一缸水。

    地下秘室甚是宽敞,干粮用具一应俱全,通风之所亦十分隐蔽。

    狐猴虽不甚重,跑了这么远,却也几乎将我累得虚脱。我将狐猴放下,正欲歇息,忽听穆义庭喝道:“程林,把这两个小子捆下!”程林道:“这瘦猴我认得,与老鬼他们也极熟,不过是街面上一个泼皮无赖。”穆义庭道:“我不管他是官府细作还是街上泼皮,事关丐帮兄弟安危,先捆了再做道理!”

    狐猴怨道:“既如此,好汉你也早说,我俩自去寻活路,也不跟了来!”

    穆义庭道:“只你二人知我丐帮并未尽皆乘船离城。我亦不杀你们,只委屈得数日,待我们离去之时自然放了你们。”

    于是将我和狐猴捆了手脚,丢在角落里。

    穆义庭忽脸现悲恸,走至一壁前,拉开帐幔,赫然置着一座灵堂。

    “告诉兄弟们一个天大的祸事:前日总舵来报,我丐帮钟老帮主在襄阳城惨遭埋伏,已然升天了!”穆义庭一面说一面已是泣不成声。当下取出素衣丧服与众人披上。丐帮众徒俱伏在灵前,恸哭不止。

    末了,穆义庭又道:“钟帮主之仇日后定要报。今日却有一件大事要与兄弟们商量。八长老有函,令我务必火速送二蒜子兄弟前往总舵,不得稍有闪失,因此仓促劫牢。此时想必已惊动各处官兵,明日定有一场搜捕。出城又不得轻易,此事如何是好?”

    众丐议论纷纷,一时也议不出什么结果。眼见夜深,俱各困乏,穆义庭乃道:“此事决不可草率。大家也累了一宿,不如安歇,明日再议。”于是各人吃些干粮,打个地铺睡了下去。

    我和狐猴哪里睡得着,冷眼瞧那丐帮一举一动,各自寻思。

    不过个把时辰,只听鼾声四起,想来均已熟睡。我正欲与狐猴说话,忽见一人翻身而起。其时室内仅点着一盏油灯,方便起夜。我顺那微光,认得那人正是刚才捆我俩的程林。

    程林摸到墙角,对那马桶一阵畅快,然后返身,却不回自己铺位,挨那二蒜子躺下。二蒜子被惊醒,二人嘀嘀咕咕说了半日,忽听二蒜子一声惨叫,登时惊醒众人,点亮灯看时,只见二蒜子腹上插着一柄短剑,被程林掐住脖子。穆义庭大怒,跳起来,一刀劈下去,将程林砍翻在地,登时毙命。

    “二蒜子兄弟,程林为何对你下此毒手?这叫我如何向八长老交待啊!”穆义庭大急,抱住二蒜子道。

    二蒜子痛得脸色腊黄,豆大汗粒直滚下来,口内喃喃道:“说不得,说不得!”又道:“穆副堂主,快备纸笔,作速!作速!”一时纸笔备齐,二蒜子道:“副堂主,呆会儿我所说甚么,务必一字不错记下,再交与八长老。事关我丐帮兴亡,要紧,要紧!”穆义庭答应一声,二蒜子便之乎则也地背诵起来。我与狐猴亦竖起耳朵听,只听得一篇似是棒法要义,另一篇似讲掌法,又一篇却似呓语,不知所云。

    三篇背完,二蒜子已是气若游丝。

    此时,却又有一件惊骇之事。只见程林从地上一跃而起,哈哈笑道:“副堂主,此计如何?”二蒜子见此突变,再愚钝也知中计,两眼一登,就此气绝!

    众丐面露喜色。穆义庭道:“多亏程林兄弟妙计,大家方得了此宝。如今按那誓约,各人均抄一份去,只凭各人悟性研习。凭帮主之位缺出,我等之中谁悟得最多,功夫最好,余者便当拥立为帮主。”

    “正是!”众丐一齐叫道。

    “若违此誓?”

    “天地不容!”

    誓罢,众人便分抄了棒法掌谱去,揣入怀内。一时稍定,穆义庭指着我与狐猴道:“此二人不能留了。”

    程林道:“自然。待避过风头,离去之时再动手。免又多两具腐尸,闹得恶臭!”

    另早有两个叫化抱来两坛酒,又取些干粮食物,众人畅饮起来。

    我悄与狐猴道:“作何感想?”

    “何大爷自以为是坏人爷爷,如今看来连坏人孙子也不配。死在这起人手下,倒也心服口服!”

    “当真没有活路了?”我问道,不由笑了。

    狐猴道:“且再看看,好戏应该还没完。”

    我想也是,如果我是他们中的一个,绝不会让其他人活着离开这间秘室。但现在我并关心这个问题,我想保命。狐猴也一样,一对鼠眼滴溜溜地转,他的心思在那帮乞丐身上,而我的注意力则在密室。

    “你瞧这秘室,可有什么古怪?”我问狐猴。

    狐猴仔细地审视了一番,回道:“看不出什么古怪。”

    “你觉得这里能藏下多少人,躲上多少天?”

    “够七八十人躲上月余。”

    “这个所在对丐帮是不是极重要!”

    狐猴稍一愣,恍然道:“对,如果是我建这样一个密室,决不会只一个出口。”

    在观察事物这方面,狐猴比我更敏锐,我希望他能找到那个出口,这也许是我们唯一的活路。狐猴把每个角落细细扫了一遍,摇摇头说:“我找不出来。”

    “这也怪不得你。便是丐帮知道这个出口的,怕也不多。”我说。

    狐猴叹道:“可怜我那老娘还在那里挺尸。报应啊报应,谁叫你做个青楼娼妓,只顾自己风流快活,也不顾害了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倾家荡产。又没头没脑地生下我这个没爹的孩子来。娘啊,如今你无人收尸,却怪不得何大爷,正是自己的报应啊……”狐猴越说越响亮,直至呼天抢地,惹得那穆义庭怒道:“再哭丧,小心一刀剁下你的猴头。”

    我却知道,何大爷又要使计了。

    便有一个老丐道:“副堂主,这小子是何香香的儿子。那何香香二十年前可是江州第一名妓!”

    穆义庭笑道:“既敢称第一,想必是花容月貌,如何生了这么个丑陋儿子?”

    “那也得瞧是谁下的种,”那老丐笑道,“只怕是何香香自己也闹不清了。”

    狐猴叫道:“老叫化休说风凉话。何大爷是你下的种也未可知。”那乞丐亦是形容恶丑,二人倒颇有些父子之相。

    老丐道:“那你便叫我三声爹,到时给你个痛快,少受些苦楚。”

    狐猴道:“看在父子情份上,你倒是先拿些酒肉给我吃了要紧。”

    那乞丐果拈块肉,端了碗酒,一步三晃地朝我们走来。一面笑道:“好儿子,你爹今天高兴……”话未说完,忽然丢了酒肉,双手扼住喉咙,眼珠子凸起,嘴里泛起白沫,一时倒在地上,抽搐不止。众丐大惊,只道是狐猴使计,纷纷跃起来救时,却是个个头重脚轻,毒性发作,倒在当地。

    狐猴叹道:“看来真是天亡何大爷了。本欲使个离间之计,逼狗跳墙,却是晚了。”

    我挪过身子,从狐猴靴中取出那么柄匕首,割了他的绳索,道:“你我岂是束手待戳之辈,再不济也要挣个鱼死网破。”

    见众丐俱已倒伏,并无使诈,穆义庭方翻身起来,抽出朴刀,又朝各人心窝补了一刀,这才一言不发,提了朴刀朝我们逼来。

    我和狐猴很有默契地各奔一方。这时穆义庭犯一个错误,他去追了狐猴。大概他是考虑我不过是个书生,不足不虑。这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从死人身上拿到一把剑。穆义庭没想到,我曾苦练了一个月的七星剑法。

    “流星追月”,我一剑刺出,偷袭穆义庭后心。眼见只一掌之距便可刺中,穆义庭听得风声,回转朴刀架住了。我已经使出十二分力道了,依然做不到宇文老儿说的快如流星,于电火石光间取敌性命。

    我知道武功与这丐帮副堂主绝不是一个量级,只能抢攻,方可挨得一时三刻,于是稍收剑势,又攻出一招“银汉横亘”。穆义庭皱眉道:“法剑倒不坏,可惜使得生疏。”

    狐猴大喜:“没承想你倒会使剑,孙秀才,刺他两个透明窟窿。”

    “何大爷,”我急道,“我只练了一个月。还不快去找!”只这一分心,攻势稍缓,穆义庭朴刀一挺,如风轮一般滚将过来。我也不及细想,使一招“满天星斗”迎上去,只听几声清鸣,虎口一麻,长剑几乎脱手,肩上早中一刀,虽不甚深,也火辣辣的疼痛。

    狐猴四处转了一圈,却无所获,又攀上木梯,去推那入口的铁板。只是上头那只大水缸,少说也四五百斤,哪里推得动半分。只得下来,在那抓耳挠腮。

    “孙秀才,何大爷没耐性猜这哑谜了。少不得押上你我性命,赌上一把!你说可好?”

    此时我已是狼狈不堪,像样的剑招也使不出来,也不知身上有几道刀伤。这性命不消一刻钟就得报销,也没得赌了!狐猴也知情势危急,不待我答言,翻出两只木桶来,拿刀砍破,登时灯油味扑鼻,流了一地。又取出火折,点着丢那油上。刹时烈火熊熊,浓烟四起。穆义庭大惊,也顾不得我,取水去扑,却哪里救得下去。

    我不禁苦笑道:“你是赌我俩比这叫化子命大?”

    狐猴道:“我赌丐帮的堂主会不会让自己的副堂主知道所有秘密!”

    显然,狐猴赌中了。

    穆义庭眼见火势已盛,再救不下,急奔至墙角,抱住马桶用力一扭,墙面上顿时现出一个半人来高的洞来。狐猴早有准备,将手中半桶灯油尽数一泼,趁穆义庭闪避之间,我们已经窜入那洞里去了。

    虽然我身上到处是火辣辣的刀伤,但脚下却从未有过的轻捷。何大爷也是,一瘸一拐脚下生风。

    这秘道不过半人高,半圆顶,四周皆是土泥,却是极长。起初尚能凭借火光下脚,渐后便胶墨般的黑,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也顾不得前面是什么,有无凶险,只盼离那催命叫化愈远愈好。幸而穆义庭身材高大,走这秘道却不如我俩讨巧,背后那脚步声倒渐行渐远。

    足足走了一个时辰,道路忽然向上斜升,地下也渐无积水。如此走了一刻钟,触到一方大石,再无路可进。我与狐猴合力一推,倒没费多少力气,巨石轰然滚落,立时便见满天星斗。

    爬出秘道,却已在城外一座小山坡的半腰,又发足奔了四五里路,料定穆义庭再寻我们不着,这才放开四肢,在那草地上歇下来。

    “日他大爷的。”狐猴骂道:“累坏你何大爷了。”

    “何大爷做何打算?”我问道:“我要去开封府寻我爹去。”

    “你倒有爹可寻,何大爷如今官府要拿,丐帮要杀,苦心经营多年的江州城是回不去了。放的几百两银子也收不回来了,坑苦我也!如今我便帮你寻爹去,若寻着了,可也分我一半?”

    我笑道:“使得!如今你我一无所有,一路未免要乞讨过活,这活儿你倒比我拿手。有你,我也不愁饿死了。

    狐猴忽探手入怀,摸出一物来,笑道:“倒也非是一无所有!你瞧这是甚么!”

    原来这何大爷百忙之中,没忘了从那乞丐身上摸出一份棒法掌谱来。

    我道:“如此现宝,不怕我夺了来,杀你灭口。”

    只见狐猴将那一沓纸张照我身上一丢,道:“你小子虽不是甚么善男信女,好歹也将我从江州大牢一路背出来,何大爷也须赏你几个苦力钱。你我又非丐帮中人,便是练成了上面的功夫,也当不成什么帮主。更未做甚么忤逆门派的勾当,倒不必杀我灭口。况且,这上头的东西,它不认得我,我亦不认得它。秀才你若读懂了,说个几招与我练练,也学些武功,若再遭穆义庭这样的人,也不至被追得似丧家之犬。你若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我亦怪不得你。只别拿谎话诳我便好。何大爷这一二十年来受的委屈气恼,算起来也几千几万件了,再添一件也算不得甚么。却从未曾有人白送过我一百两银子,我虽是个泼皮破落户,又常狂言疯语,却也是个知好歹的,只是有恩的我无力报答,有仇的我也奈何不得人家。如今我那老娘总算放我一马,撒手归天了,从此飘泊江湖,四海为家,秀才你若不嫌我,我便与你结个伴,相互也有个照应;你若嫌我为人龌龊,咱便一拍两散,各奔江湖!”

    这一番话竟出自狐猴之口,令我倒好生讶异。原来此人竟是受尽人世冷暖,方变得奸邪伶俐无比。如今竟肯与我掏这一番肺腑之言,也着实难得至极。我于是忙道:“何兄如此袒胸剖腹,我哪里再有话说,不过从此扶携,一同闯荡江湖。以你我才智,又何愁干不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

    我翻身起来,朝江州城跪下,道:“你我俱是娘亲新丧,又不得披麻戴孝送殡,也好歹遥叩几个响头!”狐猴亦起来与我并肩跪下,咚咚叩了三个响头。

    我在心里默道:“娘亲,同儿不孝,累及母亲大人身首异处,连尸身也收拾不得。今又将亡命江湖。此仇此恨,泌骨入髓,万年不易。此生若不手刃仇人,雪此大仇,来世为猪为狗,绝不为人!”

    叩毕,我俩站起身来,辩清方向,大踏步向北走。

    从此,我便踏上了漫漫江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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