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江州会宾楼,找到二舅家的骡子,已是日暮时分,城门也关了。只得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这一夜,我失眠了。

    眼前一忽儿是惨死的木大叔和木阿婆,一会儿是貌若天仙的木青瓷,一忽儿又是离我越来越远的史小姐和她的百万家财。连日来的遭际在脑中过了一遍,真的只能用三个字来形容:倒血霉!而现在回过头来看,这还仅仅是个开始,我的倒霉事还远未进入**。当然,对于其后的灾难,我也是有主观责任的,我被仇恨攫住了头脑。

    第二天,我吃过早饭,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荡,不觉又行至学宫门口,再看一遍榜单,并无奇迹发生。我此时灰心至极,原来自己竟是井底之蛙,却不知天外有天,才俊之士何其多也!心中弃文从武之念便愈发急切了。

    我耷拉着脑袋,牵着骡子往外走。

    如果那天我就这样回到娘舅家,我的一生也许便如我平庸的父亲一样,随便学样谋生的本领,过一个如燕捕头口中的蚁民的生活。但是命运之神并不打算这样安排,他设计的我的人生应该在惊涛骇浪中度过。

    于是我便碰到一个人。

    一个二十来岁被一群秀才围在核心的尖嘴猴腮如同一只被艺人链住当街表演的猴子那样手舞足蹈且嘴里高声吆喝得半条街都能听到他那尖利不似喉咙发声的矮瘦男人。

    “解元卷三两,前十甲二两,余者一两,概不还价!”

    我花了老大的劲挤进去,又花了足足一刻钟才搞明白,这家伙居然在卖及第秀才的乡试卷子。我心中一动,摸出三两银子,道:“给我一份解元的。”

    我想知道,这解元的文章究竟何等的惊世骇俗。

    那瘦男人递了一沓大约因仓促印制而模糊粗糙的卷纸给我。我一看之下,当场傻了眼,只觉脑袋一炸,全身血液径往头上涌,喉间一阵腥臊,喷出一口鲜血来。然后眼前一黑,仰面跌倒下去。

    那份卷子分明是我做的。

    当我醒来时,我发觉自己躺在一辆咯吱作响的板车里,蓝天上悠悠地飘着几朵白云,**辣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痛,以至于我认不清坐在我旁边的人影。

    “正德兄,你可醒了,唬我一大跳呢。”我听出来是庞彪的声音,“你昨日被那空空手霍朗劫走,把我急得怎么样了。便不敢回家,今儿一大早出来打探消息,却见一伙秀才乱哄哄地嚷着找郎中,不想近前一看,却是你一身血污倒在地上。幸喜郎中切了脉,说无甚大碍,只是一时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吃几剂安神定心的药即可。喏,药也给你抓了。”

    庞彪的唠叨好像来自遥远的天际,我一开始没弄明白我为什么会躺在板车里,听着听着,我的记忆恢复了,便问:“今年解元是哪个?”

    “榜单上便有,是钱英啊!”

    “这个钱英是何人物?”

    “亏你也算个博学之士,竟是读了一通死书,连这钱英也不知。他便是如今江州通判钱铖之子,与那林玉柱颇熟稔的。那钱公子祖上便是我朝开国大将钱守俊,据说极有其祖遗风,使得一手好剑,且擅骑射。不想学问文章也如此好,竟是个文武全才!”

    我大病了一场,数日高烧不退,意识模糊。

    人的心中一定同时藏着恶魔和天使,而决定一个人会成为天使还是魔鬼的,除了自身的修习,更关键的还是人生际遇。我花了十八年时间读圣贤诗书学礼义廉耻,努力成为一个懂礼貌有上进心愿为朝廷效力的阳光青年,我几乎快成为了一个天使。但是这致命的不公平遭遇,却在数日之内释放出了我心中的恶魔,我心中充满了仇恨。

    我要报仇!

    报仇的念头在我脑中闪过之后,我的意识开始清晰,病也渐渐好转。

    这时,我爹回来了。

    对于木大叔家的惨剧和我们家的巨变,我爹首先是自责,不该把木连城带回家来。然后是庆幸,庆幸我和娘居然能从玉阙门手中逃得一命。我对爹的无能懦弱感到无奈,对木连城和玉阙门感到好奇。

    “爹,你早就知道木大叔是玉阙门的对头木连城对不对。你差点害死我和娘。”

    “小孩子家懂个屁,走江湖的只义气二字最为要紧。只可怜我那木兄弟,终究逃不过玉阙门的毒手。”

    “木连城到底是何来历?玉阙门又是什么鬼东西?”我问。

    “你只管调养好身子,再去考你的功名,管这些没边际的事做甚!”

    “爹,你说走江湖最痛苦的死法是什么?”

    我爹认真琢磨了半天,才道:“应该是中了传言中五毒教的绿玉尸水毒。不过我所见过的,却是一个人四肢被棺材钉钉在树上,足有十余日方才毙命。”

    “可是木家阿婆对我说,走江湖最痛苦的死法,是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死的。拜爹所赐,我和娘就几乎有幸体验此种死法。”

    爹拍了一下我的头,笑道:“好小子,消遣起你老子来了。”然后略一沉吟,正色道:“木连城自幼父母俱亡,是个孤儿,被木家堡收养,便从了木姓。这木氏一族,不务农、不经商,非官非宦,靠的是那受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买卖过活。木家堡虽杀了不少人,但冤有头债有主,若有亲朋要报仇,自去寻那正主,并不十分为难木家堡。况那木家四绝艺:针灸、暗器、五煞拳和一个文诌诌的什么春江月夜剑,在江湖上也着实响亮,寻常人也招惹不起。木连城使的便是五煞拳,十数年前,那一双铁拳下,也不知送了多少枉死鬼!因那木家堡杀人,必留下一串桃木项链,江湖人便称锁命鬼木连城。

    至于木连城与玉阙门结下什么梁子,你爹也不是孙半仙,掐算不出。木兄弟也未告诉,又不好问。江湖传言,木连城受命刺杀玉阙门主吴荣王,不料刺杀未果,却与王爷家的小郡主情投意合,竟不顾木家堡的新婚妻子。因此将木家堡与玉阙门尽得罪了。那年你爹我走镖中州,中了埋伏,幸得木兄弟夫妇路过,仗义援手,方得保住性命与天龙镖局的名声,因此将其隐匿在家。哪知江湖虽大,却无我木兄弟容身之所。唉!”

    我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安置木青瓷?”

    我爹道:“这姑娘貌美异常,必非多福之人,古语道自古红颜多薄命。你小子别有歪心思,等安置好你们娘儿俩,我自送她回木家堡,也不枉与木兄弟相知一场。”

    对于木青瓷这样的姑娘,不会心动的少年只有一种可能:生理有缺陷。而我是个正常人。况且昨天庞彪来探望我,顺便给我捎来了他和史家小姐订亲酒宴的请柬。

    我转移话题道:“那玉阙门究竟有何厉害?”

    “玉阙门本是前朝仁宗皇帝秘设机构,由那贴身大宦官掌握,本职是监察朝中百官皇室宗亲有无聚党营私、欺瞒君主乃至阴谋造反。及至本朝,那掌门宦官因事遭诛,玉阙门落入吴荣王赵颢手中,这吴荣王爷又是当今天下兵马大元帅,因此得势,不但干涉朝野,竟染指江湖。近些年来招揽豪杰、翦除异己,其手段比那歪门邪道有过之而无不及。时至今日,已是势力熏天,虽无武林盟主之名,却有雄霸江湖之实!”

    正说话之间,忽见二舅引着小史庄保正并两个公差闯了进来。那保正道:“孙镖师,因前日你家被了一场大火,邻坊从那废墟之间翻拣出两具尸首,因此报了官,惊动本地父母,便差两位官差寻你去县衙讯问。”

    我爹忙从怀里摸些碎银子,塞那保正与官差手中,一面道:“史保正,你是知晓的,我家本有木氏夫妇二人在家打长工,大火之时走避不及,因此遭难。两位官差烦与你们罗知县知晓,确是民宅走火,烧伤人命,别无其他故事。罗知县与我们镖局雷总镖头极是相熟有交情的。”

    那官差拿腔道:“孙镖头我们兄弟亦是知道的,无奈人命关天,少不得走这一遭。既如此,我等即回禀罗知县,若依允便两相罢手;若是不允,再烦孙镖师走一趟县衙。”

    我爹送三人走远,转身啐道:“作死的差役,与老子拿腔,便是江州府官差,进了天龙镖局,亦不敢拿大。只管在乡下横行,倒叫我白没了三两纹银。”我知道爹是心疼钱了。爹是个庸常的人,一个庸常的人往往是比较疼惜银钱的。

    “二舅家也非久居之处了。那江州城中,我倒现租着间房子,虽然窄小,却是偏僻妥当,咱明日便行。”

    当夜收拾停当,第二天一早,我们一家三口外带木姑娘便雇了辆大骡车往江州城出发。

    在车上,我开始蕴酿我的报复计划。

    首先,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让钱英家破人亡。别怪我狠毒,是钱公子放出了我心中的魔鬼,他毁了我的美好人生,当然要付出十倍的代价。然后我开始掂量自己与对手。对方是位高权重的通判之子,且本身亦身负武艺;而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一个貌似强大靠卖命讨生活的老爹。我要进行的是一场非对称战争,要想获胜而不是被对手当蚂蚁捏死,就只能靠谋略、靠出奇制胜。感谢我读的那些书,使我思维缜密、讲究策略,而不像木瓜那样率直莽撞,不顾后果。我不但要报仇,还要全身而退,留着性命体味复仇的快感。

    问题是,对于一个除了身份名字我一无所知的人,我实在无法施展谋略,正所谓蛇吞大象——无从下口。

    这使我郁闷但不沮丧,我有得是时间和耐心,去编织一张能一击致命的网。而且我有一个最大的优势,敌明我暗,主动权掌握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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