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隆冬，金陵城进入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比这时节更冷的，却是苏宅的荷园人的心。
从梅园外挪回来来的梅花开得明媚灿烂，也给整个冷冰冰的荷园带来了冬日里的一点鲜艳，否则，这里就太冷了。
夏清荷旧病复发，自打入冬之后就缠绵病榻多时，吓的萱姐儿和小蝉一步不离的守着她，可任凭延请了多少名医，这病也总不见好。
小蝉打清风堂内出来，一眼就看见开在院子里的梅花，气的叫来了莲心，恨恨的吩咐道：“莲心，你明去告诉二奶奶一声，叫进来几个匠人，把那梅花哪弄来的再弄回去，省得人看见心烦，姑娘看见生气。”
小丫头荷心听见了，诺诺道：“小蝉姐姐，这是是老爷特地吩咐人叫挪来的，若是挪走了，叫那些小人听见了，又到处乱传，怕是不好，不如，先忍过这一冬天，明天春天再说。”
“呸，这小蹄子，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赶紧找人挪走，叫那些小人看，叫她们乱传”小蝉气的一双杏眼都要喷出火来。
莲心忙劝道：“荷心，咱们就听小蝉姐姐的，叫匠人们来挪了就是，若是有人问起，就说咱们奶奶病了，大夫说闻不了花香气，这才挪走。”
荷心听了连连点头，小蝉道：“凭你们这些小蹄子怎么去说，明儿一早我可不要再看见这几株装模作样，惹人恶心的劳什子。”
两个小丫头吓得赶紧点头，忙着去当自己的差去了。
有人凉了心就有人趁了愿。
菊园虽然没了秋日里的风华，却也装扮的一新。刚从城内咸味阁取来的冬日干果，栗子榛子并且脆果，各色小果子整整齐齐的装了一个攒锦盒内，从岭南上来的蜜桔龙眼，再一起早先收着的雨前龙井，金华堂内又点着凤脑香，又点着两盆兽金炭，堂内又供着数枝新鲜梅花，宝珠山茶，简直如春日里一般繁盛。
凤素瑶难得偷来浮生半日闲的歪在榻上，一旁的小丫头用美人锤给锤着腿，小蔷姐儿在膝下承欢。
“要说这小果子点心什么的，大厨房里比不上外头的咸味阁，可我吃了，竟还不如咱们苏宅荷园里的，红燕，你说是不是？”凤素瑶纤纤玉手拣了一块十分精致的栗子糕，只略尝了一点，就递给旁边的小丫头了。
“奶奶的话不错，只可惜，这荷园这会儿只怕是忙着煎药，再没有那闲心做这些茶点了。”红燕说着，又拣了一块果子递给蔷姐儿，蔷姐儿尝了一口，也撅着嘴，扔到一旁。
“那大夫去了么？”凤素瑶问道。
“去了，张太医，王太医去了两位太医呢，老爷还叫外面郎中给瞧，很是看重了。”红燕不满道。
“哼，这有什么，晚饭后你去，拣几剂好的补药给送到荷园里去，再去外面告诉一声，说大奶奶病重，相见女儿，叫茉姐儿回来，也叫桃花跟着。”凤素瑶吃了口茶，缓缓道。
“是，奶奶就是不吩咐，奴婢也知道怎么做。只是”红燕看了凤素瑶一眼，忍住没往下说。
“你是觉得我做的太过分了？”凤素瑶冷笑一声。
“婢子不敢。只是奴婢觉得，大奶奶那么佛爷，又不掌权，又人老珠黄的，又不比四奶奶，年轻貌美的，奶奶何不在四奶奶身上多用点心。”红燕道。
“你个小丫头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你知道什么，虽然说大奶奶失宠失权，但到底是名正言顺的苏宅嫡妻，况且，大姐儿又嫁的不错，官场上也很能帮着老爷，为着这个，不管大奶奶多冷待老爷，她身边的丫头有多放肆，老爷也不会苛责她，可，若是日后，大姑爷节节攀升，咱们老爷又是个深情念旧的人，难免会为了大姐儿厚待大奶奶，到了那个时候，我这管家权不是得归位了么？”凤素瑶道。
“奶奶说的是，这个是奴婢我万万想不到的，这样看来，奶奶把桃花姐儿送过去是不错，若是桃花姐儿得宠，将来若是能取代大姐儿更好，也算是奶奶的好处。”红燕道。
“取代？呵，怎么可能取代？你见过谁家老爷叫别人女子去取代自家女儿的？”凤素瑶冷笑道。
“可，老爷不就是不就是将桃花姐儿送过去了么”红燕小声道。
“他哪里是真心想送过去，只不过碰上个贪色的姑爷，他能有什么办法？与其纳别人的女孩儿，不如把这个好给自家人，为的可不是取代，是辅佐，可亲姐妹，蔷姐儿萱姐儿又太小，满府里也没个可心人儿，所以，才在中秋宴上看上了桃花姐儿。”凤素瑶道。
“奶奶您说，桃花姐儿是老爷看上的？怪不得满府里都说，都说老爷看上了桃花姐儿原来是真的。”红燕道。
“什么真的假的，那都是我叫你放出去的风，也叫四房知道知道，她也就是个新鲜，老爷想要纳新的，我随时都能纳个新的进来，也不至于太得意。”凤素瑶道。
“奶奶这一石二鸟的本事，不该在内帷里管家理事，应该到朝堂上去，那西边，早都被收回来了。”红燕道。
一旁的蔷姐儿已经能听懂她们大半的话了，道：“娘亲这么厉害，蔷姐儿也要学。”
凤素瑶一面拉过蔷姐儿到怀里，不住的揉搓她，道：“蔷姐儿不急，娘的本事还多着呢，日后一一教给你。”
几日后。
荷园仍旧是每日药罐子不离火，整个园子里都充斥着一股子淡淡的药香味儿，跟别的园子不同，倒也雅致的紧。
这一日，小蝉正在骂小丫头子煎药不经心，突然听到有人扣园门，小丫头荷心赶紧扔下手上的笤帚，赶到园门口打开了门，却见到一位素衣袄裙，略略装饰的年轻的少妇扶着婢女，边哭边往园里看。
小蝉远远的看见了，忙跑过来一把扶住少妇，也忍住哭声道：“大姐儿难得回来一趟，可不许哭，姑娘要是见了大姐儿，定要高兴许多，说不得，这病也就好多了，可万万不能哭。”
这年轻少妇就是苏宅里的大姑娘苏成茉。
“娘到底怎么样了，家里着人来告诉我，说娘不大好了，可也说不出个原由，老爷又叫人来接我家去，蝉姐姐，我怕”苏成茉哭着说不出底下的话。
“姑娘先进来，没个在园外说话的。”说着一把扶过苏成茉，一面又向园子外看看，果然，见到几个缩头缩脑的身影，见到小蝉，一下子缩到假山后头去了。
进得园来，蝉姐儿扶着苏成茉，只觉得身子瘦弱的很，便忍住泪，回过头来，叫荷心莲心去小厨房将小点心吃食的拿过来，又骂苏成茉身边的丫头乐儿，“你是死人不是，在家里我怎么教你的，就眼看着姑娘受委屈！”
乐儿又气又愧，也忍不住哭道；“蝉姐姐，那刘府事比苏宅还难的泥坑，里面的人可比苏宅的狐狸要难缠的多，姑娘受的苦都没出去说，奴婢使尽了浑身力气，才能勉强免去一二，让奶奶担心，让姑娘受气，乐儿愧对奶奶姐姐。”
“乐儿别浑说，我哪里有受委屈，蝉姐姐你别听丫头乱说，姑爷待我很好，母亲尚在病中，见了母亲可别乱说叫她伤心”苏成茉嘱咐乐儿小蝉道。
说话间众人来到了清风堂外，小蝉用帕子抹干净眼泪，又将苏成茉脸上残存的泪珠抹干净，这才打起软帘将苏成茉让了进去。
刚进堂内，苏成茉就闻到浓浓的药香，清风堂内仍是简单淡雅的摆设，里间榻上，夏清荷靠着几个软垫子，半躺在榻上，微微阖着双眼，小萱姐儿坐在榻边儿，手上端着半碗药喂夏清荷。
见苏成茉进来，小萱姐儿忙放下手中的药碗，轻声道：“大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苏成茉见到萱姐儿，又见到夏清荷病成这样，心里发酸，却使劲忍住眼泪，摸着小萱姐儿的头，道：“好萱姐儿，你还在这里，娘怎么样了。”
小萱姐儿看了看苏成茉略微红肿的双眼，轻声笑道：“方才大奶奶听说大姐姐回来了，高兴的坐了起来，等了大姐姐好久儿，还叫小蝉姐姐做了好多大姐姐爱吃的，这会才困的眯着眼休息了一会儿。”
苏成茉听了，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酸楚，接过萱姐儿手上的碗，道：“让我来伺候娘。”
说着半坐在榻边。夏清荷隐隐的听见说话声，强睁着眼，果然看见心心念念的大姐儿正坐在榻边喂她药，来了精神，张嘴喝了一口，觉得精神好了很多。
“我虽然病着，但也听见许多外面的事，你好好说，姑爷待你好不好？”夏清荷道。
“娘放心，姑爷待我很好。”苏成萱躲开夏清荷的眼神，敷衍道，“刚听萱姐儿说娘让小蝉姐姐备了许多我爱吃的点心，快叫拿上来，许久没尝到，心里想的很。”
小蝉早就叫荷心莲心将小点心摆满了一桌子。又沏了她最喜欢的茉莉香茶，她拣了一块糕递给了萱姐儿，又举起一块桂花米糕，大口的嚼着，只觉得噎得慌，连眼角都噎出了几滴泪，她也顾不上擦拭，喝了一大口茶，道：“我想这口想了好久了。”
夏清荷笑道：“瞧瞧我这俩姑娘，虽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这吃饭的劲儿到是一样，跟亲姐妹也差不离了。”
小蝉笑道：“可不是么，怪道有缘今生做了姐妹。”
数月来，冷清的荷园里，有了一丝热闹的笑声。
夏清荷一手揽过苏成茉，一手揽过苏成萱，道：“我这剩下的半辈子，就只求我的两个姑娘过得好就成，至于琴瑟和谐什么的，也不奢求了。”
“娘，别这么说”苏成茉道，“你要过好日子，女儿才放心。”
“我的大姐儿，你怎么瘦了好多”夏清荷摸了摸苏成茉的手，又看了看她的脸，她才十七岁的年纪，却憔悴的不像这个年纪应有的样子。
“女儿一切都好”苏成茉道。
“怎么可能都好，那园里送去了一个小妾，听说姓刘的又纳了许多偏房，别说什么吃醋不温柔让夫的理，我的女儿，想一想，你怎么可能过的好。”夏清荷说着，又忍不住要掉眼泪。
“索性大姐儿你今日就说出来，也让咱们一起想个法子，总不能叫大姐儿一人在那边受苦，我就不信了，还没个道理了，大姐儿不愿意说，乐儿，你说。”小蝉气道。
“是”乐儿总算是逮到了机会，哭着气道：“回奶奶，自打我们姑娘嫁过去，就就没少受委屈。起先姑爷在杭州还好，二人倒也过的不错，姑爷是有点花心，可也仅仅纳了一房正妻，两个通房丫头也是小小就伺候在姑爷身边的，性子倒也温顺听话，姑爷虽然官位小，但对姑娘到是真心的，可自打姑爷升了官，被调回了京城，就”
“是，这是我们都知道的，到了京城他就纳了几房偏房，上个月，又叫二奶奶的妹子桃花奶奶去了，姑娘这日子就”
乐儿看了一眼苏成茉，看看夏清荷，不忍往下说。
“你放心说，”夏清荷道。
“是，我们姑娘性子好，自打桃花奶奶过去了，姑爷就喜欢的不成，连带早些日子纳的偏房都抵不上，桃花奶奶说是咱们家出来的，要以正室为重，自请去伺候我们姑娘，姑爷也同意了，还赞她好。”
苏成茉叹了口气，擦了擦眼泪。
“后来呢？”小蝉急道。
“后来姑爷越来越宠爱桃花奶奶，一个偏房有了身孕，刚巧就掉了，可真与我们姑娘没什么干系，不知道什么原由，姑爷就疏远我们奶奶了，奴婢虽然没有证据，可心里也有数，多半是桃花奶奶挑唆的，才让姑爷厌弃了我们姑娘。”乐儿道。
“你如何确定是桃花做的？”夏清荷道。
“娘，桃花她是二奶奶的妹子，若官人在时，她便对我毕恭毕敬，可若不在时，便故意与我不合，她又受官人宠爱，官人信她多些，我略说几句，他便说我是醋汁子里拧出来的老婆，我也就不敢说了。”苏成茉终于忍不得，哭道。
“姑娘还说的那样文雅，”乐儿气道：“那妖精装着温柔贤淑，平日里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可背地里说我们姑娘是个丧门星，成日里一副死人脸，都是跟跟”乐儿不敢说，日后说不得也是个小寡妇，对官人不好，我们姑娘受了气也不敢说，只得拿自己的体己出来给她打首饰，置簪环，姑爷才觉得姑娘好些，不那么冷着她。”
夏清荷气的背靠在榻上，“咚”的一声，吓得众人赶紧上前去。
“娘，娘，你如何了？”苏成茉吓的哭道。
“我无事乐儿，你方才说的可有半句不实的地方？”夏清荷道。
“奴婢不敢，只是，姑娘性子温厚柔善，请奶奶姐姐们赶紧给出个主意，不然，长此下去，只怕姑爷,姑爷听了那妖精的话，更加冷着咱们姑娘了。”乐儿道。
“住口，”苏成茉即便是斥责也是温柔道：“你看娘亲身子不好，还说这些话干什么！”
“你傻姑娘，你过的好了，娘亲自然万般都好，你不好了，娘亲拼了这条命也无妨！”夏清荷激动道，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小蝉忙递过来一碗川贝枇杷羹，苏成茉接了过来，一口一口的喂给了夏清荷。
“要我说，大姐儿受了气就该回来，娘们儿说说才好，不要存那小心思，自己畅快了才是好的，听说那桃花是自己独身一人去刘府里的？”小蝉道。
“她是送过去的小妾，自然没有陪嫁的丫头，只是几个小丫头伺候着。”苏成茉道。
“她不是要装么，你就叫她装个够，再把你屋子里得力的大丫头派过去几个伺候她。”小蝉道。
“派丫头过去？”苏成茉道。
“对，就是派丫头过去。”夏清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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